離 婚 ， 我 只 是 帶 兩 個 箱 子 走 。 最 牽 腸 掛 肚 的 是 兒 子 。 我 的 律 師 告 訴 我 ， 贍 養 費 不 是 必 然 的 。 如 果 我 的 財 產 比 丈 夫 多 ， 我 便 倒 過 來 要 分 給 他 。 至 於 兒 子 ， 年 紀 那 麼 小 ， 撫 養 權 多 半 會 判 給 男 方 ， 因 為 孩 子 是 男 的 。 若 然 是 女 的 ， 則 多 半 會 判 給 我 。 那 時 我 沒 想 及 以 後 ， 反 正 丈 夫 跟 我 和 平 分 手 ， 他 要 求 我 復 合 我 亦 不 依 ， 那 末 他 便 要 求 我 別 跟 他 爭 ， 讓 兒 子 跟 他 住 。 我 答 應 ， 因 為 每 個 星 期 三 和 週 末 ， 兒 子 都 會 在 我 娘 家 ， 我 每 七 天 擁 有 三 天 。 這 個 安 排 雖 然 不 錯 ， 但 我 的 心 仍 是 哀 傷 的 。 我 當 年 在 《 明 報 》 寫 了 一 篇 叫 做 「 我 兒 」 的 文 章 ， 反 映 離 婚 媽 媽 的 心 情 。 這 兒 可 以 摘 錄 一 些 。夜 靜 了 ， 我 兒 ， 昨 夜 你 睡 在 我 身 旁 ， 我 是 如 此 地 不 習 慣 你 那 小 手 小 腳 的 踢 打 ， 一 夜 不 能 成 眠 ， 然 而 我 是 那 麼 地 快 樂 ， 快 樂 得 不 能 夠 原 諒 自 己 從 來 不 跟 你 睡 在 一 塊 兒 。 所 有 快 樂 都 是 短 暫 的 ， 惟 有 做 母 親 的 快 樂 持 久 至 今 。 如 果 我 要 為 自 己 的 利 益 而 否 認 一 切 ， 我 也 不 會 否 認 我 是 你 的 母 親 。 當 你 初 生 時 ， 當 所 有 人 都 離 開 我 們 ， 當 我 獨 自 把 你 抱 在 懷 中 的 時 候 ， 我 沒 有 感 到 很 興 奮 ， 只 有 一 種 莫 名 其 妙 的 淒 惶 感 覺 ， 剎 那 間 宇 宙 之 中 似 乎 只 有 我 們 兩 個 相 依 為 命 的 人 ， 你 是 那 麼 的 瘦 小 ， 手 指 只 有 火 柴 一 般 大 ， 我 不 懂 得 如 何 照 顧 你 ， 但 是 只 有 我 才 能 聽 得 明 白 你 發 出 的 各 種 聲 音 。 你 睡 在 小 床 裡 毫 無 動 靜 ， 我 會 神 經 質 地 用 手 去 探 你 的 鼻 息 ， 因 為 你 是 如 此 的 幼 小 軟 弱 ， 就 像 一 根 一 捏 便 會 枯 折 的 小 草 。 你 睡 在 小 床 裡 輾 轉 反 側 ， 我 會 擔 心 你 不 舒 服 、 肚 子 疼 、 尿 片 濕 了 或 者 衣 服 被 皺 了 起 來 令 你 不 能 安 眠 。 孩 子 ， 你 愛 我 一 定 不 如 我 愛 你 一 般 深 ， 只 不 過 ， 你 似 乎 永 遠 不 會 離 開 我 體 內 。 一 切 會 變 ， 母 親 愛 兒 的 心 卻 不 會 變 。 我 不 要 你 以 為 母 親 是 聖 人 ， 你 的 母 親 只 是 一 個 常 犯 錯 誤 、 自 私 和 貪 心 得 想 擁 有 全 世 界 的 人 。 我 不 會 為 你 犧 牲 一 切 ， 但 是 我 會 為 你 爭 取 一 切 ， 我 不 會 把 全 部 時 間 奉 獻 給 你 ， 但 是 我 會 為 你 苟 延 殘 喘 。 最 令 一 個 女 人 傷 心 的 事 不 是 愛 人 的 背 叛 與 不 了 解 ， 而 是 自 己 孩 子 的 背 叛 與 不 了 解 。 如 今 重 看 ， 感 覺 是 一 樣 的 ， 多 少 風 浪 ， 都 沖 不 走 母 親 的 心 。

奇 怪 的 是 ， 很 多 男 性 根 本 當 我 沒 結 過 婚 ， 亦 沒 有 人 叫 過 我 做 李 太 。 我 跟 丈 夫 未 分 居 已 不 乏 追 求 者 。 有 一 個 聽 見 我 離 婚 ， 託 簡 而 和 問 我 是 不 是 為 了 他 而 離 婚 。 我 衝 口 而 說 ： 「 不 是 ， 跟 他 一 點 關 係 也 沒 有 。 」 其 實 是 有 的 。 我 沒 有 背 叛 丈 夫 ， 但 那 個 人 的 心 我 明 白 。 我 曾 對 他 說 ： 「 如 果 我 早 點 遇 見 你 ， 我 永 不 會 放 你 走 。 」
他 實 在 應 該 親 自 問 我 ， 不 應 託 人 問 我 。 我 怎 知 道 簡 而 和 真 正 是 在 傳 話 還 是 他 自 己 多 事 想 作 媒 人 ？ 離 婚 後 約 會 我 的 名 門 公 子 甚 多 ， 但 我 都 有 點 恐 懼 ， 更 有 點 自 卑 。 如 果 人 家 是 長 子 嫡 孫 ， 他 的 父 母 會 讓 他 娶 個 帶 孩 子 的 離 婚 少 婦 嗎 ？ 我 自 己 的 家 庭 背 景 相 當 好 ， 顧 慮 就 只 是 那 一 點 。 中 國 男 人 是 不 大 接 受 別 人 的 孩 子 的 ， 美 、 歐 卻 不 同 ， 會 視 同 己 出 。 如 今 的 看 法 當 然 不 同 ， 既 不 是 要 結 婚 ， 拍 拖 也 可 以 啊 。 沒 試 過 怎 知 道 別 人 的 家 長 接 受 我 不 ？ 我 的 新 舊 男 朋 友 輪 流 轉 ， 終 於 轉 出 了 一 個 父 母 都 不 喜 歡 的 。 戀 愛 ， 原 來 真 的 要 講 門 當 戶 對 。 那 並 非 勢 利 ， 而 是 家 庭 環 境 差 不 多 的 人 ， 生 活 習 慣 、 朋 友 圈 子 、 教 育 程 度 比 較 相 同 ， 相 處 容 易 點 。 門 不 當 戶 不 對 便 什 麼 也 不 同 ， 難 以 一 起 生 活 。 我 的 第 一 次 婚 姻 ， 父 母 並 不 雀 躍 。 後 來 陰 差 陽 錯 的 那 一 個 ， 有 妻 有 兒 未 離 婚 ， 實 在 把 父 母 氣 壞 。 一 般 女 兒 家 結 婚 都 是 向 上 爬 ， 而 我 卻 一 直 向 下 爬 。 勉 強 真 是 沒 有 好 結 果 的 。 當 爸 爸 踏 進 我 和 男 友 共 住 的 五 百 呎 小 單 位 時 ， 連 眼 淚 都 奪 眶 而 出 了 ， 女 兒 幾 時 住 過 這 麼 狹 小 的 地 方 ？ 其 他 的 人 還 好 意 思 批 評 我 ？ 他 們 曾 經 代 我 跟 他 拍 過 拖 嗎 ？ 我 真 的 令 到 父 母 很 傷 心 ， 亦 令 到 很 多 人 傷 心 。

承 擔 ， 我 一 切 都 承 擔 。 我 不 愛 說 謊 ， 不 說 就 不 說 。 事 前 事 後 ， 眾 人 萬 箭 穿 心 似 的 射 過 來 ， 我 都 不 屑 說 謊 。 這 是 品 格 、 教 養 和 傲 氣 ， 不 是 倔 強 那 麼 簡 單 。 曾 經 追 求 過 我 和 愛 過 我 的 男 子 ， 對 我 都 很 寬 容 。 九 不 搭 八 的 人 反 而 把 自 己 當 作 權 威 。 哈 哈 ， 他 們 讓 另 一 些 人 的 謊 言 謊 行 騙 倒 了 。 如 今 我 笑 他 們 智 商 低 啊 。 我 跟 前 夫 並 沒 有 仇 恨 ， 他 打 算 再 婚 之 前 還 跟 我 商 量 了 一 番 。 兒 子 不 用 生 活 在 父 母 相 恨 的 夾 縫 中 ， 每 次 兒 子 來 ， 他 把 自 己 都 自 動 送 來 了 。 他 結 婚 我 一 樣 赴 賀 宴 。 有 一 件 事 我 疏 忽 了 ， 孩 子 漸 漸 發 生 了 狀 況 ， 有 好 些 不 好 的 習 慣 ， 我 實 在 應 該 力 爭 撫 養 權 。 到 了 中 學 時 候 ， 一 夜 兒 子 來 電 ， 哭 說 要 來 跟 我 住 ， 但 又 不 曉 得 如 何 行 動 。 我 跟 他 說 ： 「 告 訴 他 們 我 叫 你 馬 上 過 來 好 了 。 」 我 不 需 要 對 方 解 釋 ， 各 說 各 話 糾 纏 不 清 沒 結 果 的 。 媽 媽 說 ： 「 孩 子 本 來 很 乖 的 啊 ！ 」 什 麼 都 好 ， 先 把 兒 子 叫 回 來 ， 疼 疼 他 ， 罵 罵 他 再 說 。 兒 子 是 拉 鍊 口 ， 至 今 也 沒 說 過 爸 爸 和 繼 母 一 句 話 。 不 說 壞 也 不 說 好 。 但 離 開 過 媽 媽 的 孩 子 總 是 有 後 遺 症 的 。 不 必 是 某 一 個 人 的 錯 ， 而 是 環 境 的 迷 宮 讓 孩 子 混 亂 了 。

我 不 是 聖 人 ， 孩 子 也 不 是 天 使 。 他 回 來 跟 我 生 活 之 後 ， 並 沒 有 電 影 中 的 母 子 相 擁 痛 哭 ， 或 者 世 上 只 有 媽 媽 好 那 種 劇 情 。 蠱 惑 仔 大 全 他 則 應 該 榜 上 有 名 。 他 在 聖 保 羅 男 女 中 學 念 書 ， 沒 有 託 人 情 的 ， 是 派 位 自 動 派 到 的 。 他 跟 忠 琛 同 住 時 ， 有 一 回 把 忠 琛 氣 壞 。 那 時 他 們 住 在 淺 水 灣 ， 孩 子 的 窗 門 外 面 便 是 個 灌 木 叢 生 的 斜 坡 。大 考 前 夕 他 不 想 溫 書 ， 有 什 麼 法 兒 可 施 呢 ？ 他 想 出 來 的 方 法 真 是 絕 橋 。 晚 上 他 打 開 窗 戶 ， 把 書 包 裡 面 的 書 簿 文 具 全 部 往 外 一 倒 ， 那 便 無 書 可 溫 習 了 。 害 得 忠 琛 拿 個 手 電 筒 爬 下 山 坡 ， 盡 量 逐 樣 撿 回 來 。 他 跟 父 親 的 關 係 已 經 變 得 很 緊 張 了 。 還 記 得 他 初 生 之 時 ， 眼 大 鼻 高 皮 膚 白 ， 忠 琛 開 心 得 四 處 派 雪 茄 ， 稱 兒 子 為 「 perfect baby 」 ， 他 小 時 的 確 很 乖 的 ， 睡 醒 了 便 笑 ， 很 少 哭 的 ， 有 趣 得 很 。 為 什 麼 他 和 父 親 的 關 係 會 變 成 那 樣 ？ 父 親 再 婚 ， 給 他 添 了 一 個 弟 弟 一 個 妹 妹 ， 他 是 很 疼 弟 妹 的 ， 會 給 他 們 睡 前 說 故 事 ， 做 小 保 母 。 我 的 男 朋 友 覺 得 奇 怪 ， 為 什 麼 他 要 給 弟 妹 說 寢 前 故 事 ？ 他 不 用 做 家 課 不 用 睡 覺 的 嗎 ？ 有 一 回 我 們 跟 朋 友 到 日 本 度 假 ， 把 他 也 帶 去 了 。 我 的 男 朋 友 跟 他 很 投 緣 的 ， 亦 知 道 我 不 會 把 他 一 個 人 擱 在 家 裡 。 我 們 都 給 他 日 幣 作 旅 途 零 用 錢 ， 怎 知 他 什 麼 都 不 買 ， 直 到 離 開 日 本 前 ， 才 在 機 場 買 了 個 巨 型 毛 毛 狗 狗 ， 說 要 帶 回 港 給 弟 弟 。 我 的 男 朋 友 觀 察 ： 「 真 令 人 心 酸 。 他 把 零 用 錢 儲 起 來 ， 原 來 就 是 為 了 討 父 親 和 繼 母 歡 心 ， 特 地 買 件 大 禮 物 送 給 弟 弟 。 」 幸 好 我 的 男 朋 友 接 受 他 ， 不 然 孩 子 雖 說 有 兩 個 家 庭 也 等 於 無 家 了 。 他 從 來 不 做 討 好 我 或 者 我 的 男 朋 友 的 事 ， 我 猜 他 知 道 我 們 兩 個 都 疼 他 。

男 朋 友 的 子 女 ， 特 別 是 老 大 和 老 三 ， 都 會 間 中 來 我 們 家 的 ， 老 二 也 來 過 ， 比 較 少 ， 他 們 合 得 來 的 。 有 一 回 我 發 覺 男 朋 友 的 書 房 門 緊 鎖 ， 他 一 向 不 鎖 的 ， 人 也 不 在 。 我 把 門 弄 開 了 ， 原 來 我 的 兒 子 和 老 二 他 們 兩 個 家 伙 齊 齊 在 看 一 本 既 大 且 厚 ， 圖 文 並 茂 的 春 宮 圖 。 他 們 兩 個 見 到 我 只 是 嘻 嘻 地 笑 。 作 死 ， 正 在 看 什 麼 老 漢 推 車 ， 一 個 老 員 外 有 心 無 力 了 ， 得 兩 個 男 僕 抬 他 才 能 幹 那 事 兒 。
我 根 本 不 曉 得 男 朋 友 有 那 本 書 ， 倒 給 他 們 兩 個 小 鬼 找 了 ， 男 孩 子 始 終 是 男 孩 子 。 我 的 兒 子 上 學 犯 了 校 規 ， 忘 了 是 因 為 褲 管 太 窄 還 是 太 寬 ， 校 長 要 見 家 長 。 我 起 初 以 為 是 要 見 我 和 前 夫 ， 原 來 不 止 ， 要 見 三 個 ： 前 夫 、 繼 母 和 我 。 三 個 人 坐 在 聖 保 羅 的 走 廊 裡 等 校 長 見 我 們 ， 真 尷 尬 ， 所 有 學 生 走 過 都 看 見 我 們 。 校 長 這 樣 做 是 否 正 確 呢 ？ 她 要 其 他 同 學 知 道 我 兒 父 母 已 離 婚 ， 還 有 一 個 港 姐 繼 母 ？ 那 麼 的 當 眾 展 覽 我 認 為 不 妥 。 見 完 校 長 ， 孩 子 一 樣 犯 規 。 孩 子 是 這 樣 的 ， 他 服 你 ， 便 不 用 罰 也 聽 話 。 不 服 你 ， 罰 完 了 依 舊 犯 規 。 記 得 自 己 念 中 學 時 ， 哪 個 老 師 疼 我 多 些 ， 那 一 科 我 便 念 得 好 些 ； 明 知 哪 個 老 師 不 喜 歡 我 ， 我 的 成 績 便 一 定 不 好 。 學 生 的 心 是 很 脆 弱 ， 很 善 感 的 。 別 以 為 學 生 分 不 出 誰 有 學 問 誰 沒 有 。 真 材 實 料 的 ， 把 我 們 罵 得 再 兇 我 們 都 愛 上 她 的 課 ， 念 書 也 加 把 勁 。有 一 天 兒 子 回 家 跟 我 說 ： 「 媽 咪 ， 這 學 期 的 英 文 老 師 常 常 誇 口 ， 說 自 己 的 英 文 天 下 第 一 ， 每 週 要 我 們 背 五 十 個 英 文 生 字 。 」 我 把 那 張 生 字 表 一 看 ， 不 禁 皺 了 眉 。 光 學 無 上 文 無 下 理 的 生 字 是 沒 用 的 ， 學 了 也 不 曉 得 放 在 什 麼 句 子 裡 面 用 。 那 五 十 個 生 字 並 非 常 用 字 ， 這 輩 子 可 能 也 用 不 上 一 次 。